第七百九十六章 两个人的爱(上)

山在虚无缥缈间。

如果一位经验老道,目光毒辣的艺术爱好者站在这幅作品面前,就能像X光射线般的,在缤纷色彩里找到笔触的骨和筋,在云雾般笼罩着纸面的颜色中,发现其中掩藏着的武吉知马山。

顾为经就是一位经验老道,目光毒辣的艺术爱好者。

论及艺术鉴赏能力,他远不及昨天站在这里的安娜。

顾为经胜在有那么一幅画的时间,他也曾拥有过一样的绝艺。

像鸟儿一样飞过山的人,比看鸟儿飞过山的人,更能深刻的体会到腾空而起穿越云雾的感受。

这届新加坡双年展,称不上大师汇聚,也至少能称一句强者云集。能被CDX画廊砸资源推出来争夺本届双年展优胜桂冠,乃至在未来去填补唐宁一旦出走后所在画廊内部生态位部分空缺的艺术家,更不可能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哪怕是捡一位顶级大师不要的两口剩饭吃,想能吞下胃,肚量也不是寻常凡夫俗子所能比较的。

哪怕在使用书画鉴定术以前,顾为经就已经意识到了,这幅名叫《武吉知马》的油画,是正经的大师级别的绘画作品,纯论作品的技法,比靠着缪斯女神赐福小蜡烛勉勉强强迈过Lv.7门槛的《人间喧嚣》,只高不低。

展览非打卡区禁止使用闪光灯,并不禁止拍照。

不断的有人举起手机,用镜头去记录这幅造型、设计、笔触无一不精巧的画作,他们的脸上多带有笑意。

顾为经下意识的拿这幅《武吉知马》和他的那幅《人间喧嚣》相互比较。

这幅《武吉知马》拥有整个展览二层最大的中心展台。

他的《人间喧嚣》到了几天以后,也会拥有整个展览一层最大的特别展台。

那么在策展人、组委会的评委、以及双年展每日来来往往的观众心中,哪幅画更好呢?

顾为经想说自己的画更强些。

但他犹豫了。

强?到底什么是强,什么是弱。拳击场上,一个人被别人一拳击倒,站着的人就是更强的人,倒下的人就是更弱的人。国与国的战争,胜利的一方是更强大的一方,失败的一方是更弱小的一方……

这些评价标准全部都清晰明了,简单又直接。

可在艺术品领域,正确的标准应该是什么?价格?毕加索的作品和梵高的作品,都卖一个亿美元,谁的画更强,谁的画更弱。曹轩和吴冠中先生,最顶级的作品都曾达到过3000万美元的高度,谁的成就更高,谁的成就更低?就算价格不一样,价值一个亿的作品一定就比价值三千万的作品更强么?

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他花了千余美元买下。昨天,油画的女经理给他开出了300万欧元的支票,于是乎,几个月的时间,卡洛尔的画忽然就变“强”了3000倍。

不该这样的。

比拼技法么?技法从来都不是现代艺术品唯一的评判标准。他的《人间喧嚣》和眼前的《武吉知马》相差仿佛,真放到系统面板比数值,他可能略输一点,这就意味着他输了么。

顾为经也觉得这样不对。

他相信自己倾注在《人间喧嚣》上的感情浓度,并非这幅《武吉知马》所能比的。

得到「妙笔生花」的情绪评价可比得到几千点自由经验值难太多了。

顾为经历经艰险,历经考验,历经生死,迈过了无法形容的难关,才最终画出了这幅画。

可这就意味着他赢了么?

似乎也差些意思。

这意味着顾为经的画更难,这意味着很多艺术家没准一生都无法触及到这样的情感层次,可若说这意味着这就更“强”,总觉少了一层无法被撼动推导逻辑。正好比王子和公主联手打败魔王,就被等价成了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同样也差了些意思。

生活中总是有太多看似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实则经不起推敲的事情。

来到双年展,想要在繁忙生活中获得片刻喘息和快乐的人们,他们来来滨海艺术中心,心中难道真的盼望着看到一幅那么沉郁的作品呢?

是不是把几万个易拉罐铸成锡山,在锡山摆放一幅简简单单,让人获得视觉上快美的作品,顺便喊喊环保口号,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连他自己不也思考那些沉重的话题,思考的头昏脑涨,才跑到这里寻求片刻的喘息。

顾为经越来越觉得困惑。

一直以来,他都以如何画一幅画,以参展艺术家的身份对待他的作品。现在换成以参观展览的游客的角度,从旁观者的视角观看展台上的画作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艺术世界,似乎是没有任何一个金科玉律的标准,能证明作品的好坏。

就算他把书画鉴定术上的内容打印下来,交给每个评委一人一张,站在CDX画廊的角度,也有很多话可以说。

妙笔生花怎么了,情感浓烈又怎么了。

艺术展又不是比较苹果大小的游戏,情感更浓烈,未必就更值得获得奖项。

人家承认那是很好的东西,能画出这样的作品很厉害,但是这是一个双年展呀,顾为经的作品让人印象深刻是让人印象深刻,但普通人对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印象深刻有什么用!

对整个人类的命运来说,环保搞不好才是更重要,更值得关注的主题。

把这幅画评为金奖,让它摘得桂冠,把它摆进博物馆里,被全世界所报道,让一千个记住它的人在下午把饮料罐回收分类丢进垃圾桶里,难道不比让一万人在之后一年时间,在脑海中记住半死不活的年轻人坐在沙发上的瘆人模样更有意义么。

在合适的时间,一张白纸,一团空气,也能被艺术界奉为圣物,炒作上神坛。

这话经常被用来讽刺美术行业里的大量泡沫,然而也并非仅仅只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