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同桌总把英语作业抄在活页纸上,用回形针别在她笔记本最后一页。那些歪斜的字迹会从“brilliant”的“i”上渗出墨点,仿佛字母表里藏着她的结巴。直到某天活页纸变成了撕碎的报纸,新闻标题碎片般散落在她抽屉深处。
小主,
讲台上值日生正在擦黑板,粉笔灰混着潮气凝成苍白的雾。九月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裂缝,想起高一同桌退学前的那个黄昏。她们蹲在器材室后面分食柠檬糖,夕阳把同桌的睫毛染成金色。她教九月用她们镇上的方言说“沉默”,舌尖要抵住上颚轻轻颤动,像含着一片将落未落的雨。
走廊传来模糊的脚步声,九月慌忙合上手抄本。封面上的水渍已经泅成深蓝的岛屿,边缘浮着半透明的泡沫。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就像那天看着同桌抱着纸箱走出校门时,胸口淤积的铅块压住了所有音节。
雨声渐密,挂钟的秒针卡在七点二十五分。九月把脸埋进潮湿的衣袖,鼻腔里泛起铁锈味。手抄本里的字母正在黑暗中缓慢游动,拼凑出无人认领的对话。当放课铃撕裂雨幕时,她终于听见那些沉没的元音在雨滴里轻轻炸开,像多年前卡在喉间的石榴籽,在寂静中迸裂成鲜红的沉默。
(二)
铁皮电扇在教室后窗嗡嗡转动,扇叶切割着九月的倒影。作文本上歪歪扭扭爬着“我的外婆”,最后那个“婆”字被钢笔戳出个窟窿。林小圆的影子斜斜罩过来时,九月闻到了雨后的紫阳花味道。
“擦擦汗。”她并拢的指尖夹着淡紫色纸巾,指甲上缀着细碎的星星。九月盯着自己手背上干涸的墨渍,突然发现校服第二粒扣子不知什么时候崩开了。水泥地缝里钻进来的风舔着脚踝,吊扇把她的影子绞碎成蝴蝶翅膀。
她的手腕忽然翻上来,指甲盖上的碎钻在阳光里划出一道银河。“你后颈沾着泥呢。”凉丝丝的触感擦过皮肤,九月猛地缩紧肩膀。
“上周我表哥从港城带的巧克力……”林小圆的声音像她发梢的蝴蝶结一样轻盈晃动。九月的膝盖重重磕在桌肚上,铁皮铅笔盒摔开时,三枚五分硬币蹦跳着滚向讲台。那是周日外婆塞给我的,她掌心的铁锈味还粘在硬币边缘。
硬币滚过水泥地的声音像一串银铃。九月看见林小圆浅粉色的圆头皮鞋往后缩了半寸,鞋面上绣着两只交颈的天鹅。最后一枚硬币卡在讲台裂缝里,正对着值日表上她名字旁边那朵用荧光笔描的小花。
“董九月!”粉笔头擦着耳朵飞过,王老师的圆规扎在九月课桌上,“作文写完了?”教室里腾起细碎的哄笑,九月弯腰去捡散落的稿纸,发现林小圆悄悄用红色钢笔在“我的外婆”后面画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盯着作文本上洇开的墨迹,外婆在厨房里干活的背影突然和港城的海市蜃楼重叠在一起。林小圆递来的巧克力锡纸在阳光里闪了一下,那光芒刺痛了九月的眼睛。
九月把手抄本一页一页地打开,铺在地上。英文花体字在阳光中伸展和蜷缩。第37页的“时间是贪婪的——有时它会独自吞噬所有的细节”这句话被模糊成灰色的云,就像去年夏天外公在妈妈的汇款单上咳嗽的血迹一样。
当数学代表来收集作业时,九月用复写纸复制了《赤壁赋》。油印纸下的英语周报缺了一个角落——那是九月给学校外面的一间米粉店写招牌的报酬。当语文课代表拿起浸水的作业本时,她冷笑道:“董九月,你是重点高中的收容所吗?”当时,昨晚为别人写的情书残句突然出现在渗透的纸页上:“你是撒哈拉星空下永不干涸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