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转身对她拱手:“姑娘无恙吧?”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温和动听,像江南的烟雨,滋润人心。
她连忙道谢,报上姓名。
他笑着说:“在下沈砚之,久闻陆御史家的小姐才情出众,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他知晓她的遭遇,言语间满是同情,却无半分轻视,像对待平等的知己。
上船后,他见她淋了雨,发丝微湿,便赠了她一把油纸伞,伞面上是淡雅的兰草,笔墨灵动,笔触细腻,和她年少时画过的一模一样,透着几分清雅之气。
一路上,沈砚之与她闲谈,从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谈吐文雅,见识不凡。
他能读懂她画里的意境,能听懂她琴声里的心事,赞她“纤纤素手,可绘山河,可绣乾坤”。
她那颗在风雨中飘摇的心,忽然有了着落,以为是命运垂怜,给了她一根可以抓住的绳,让她在茫茫乱世里有了依靠。
她倾慕他的温润,也依赖他的庇护,甚至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趁着淡淡的月光,偷偷将自己绣的一方帕子赠予他。
帕上绣着一枝含苞的茉莉,针脚细密,每一针都藏着她的心意,花瓣上还绣着几滴水珠,栩栩如生,是她熬夜绣成的。
沈砚之接过帕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郑重地收好,说:“此帕精美,在下定会好好珍藏,不负姑娘心意。”
可她终究没等到花开。
三个月后,她在苏州的茶楼里等着沈砚之赴约,想与他商议营救父亲的办法,却听见邻座几位公子闲谈,说沈公子近日要与布政使的千金完婚,靠着这门亲事,他便能谋得一官半职,平步青云。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瞬间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不敢相信,攥着那把早已褪色的油纸伞,指节泛白,伞骨硌得手心生疼,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
恰在此时,她看见沈砚之陪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姐走进茶楼,那小姐眉眼娇纵,头戴金钗,身着锦绣,正是布政使的千金。
沈砚之亲手为她拉开椅子,替她拂去裙摆上的灰尘,言语温柔,眼神宠溺,和当初对她的模样如出一辙,可那温柔里,再也没有半分真心。
她躲在屏风后,看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正是她赠予他的那方茉莉帕子,却随意地递给身边的丫鬟:“这帕子不合我用,你拿去用吧。”
丫鬟接过,随手扔在了桌上,帕子上的茉莉像是瞬间失去了光彩,蔫了下去。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砸在冰冷的桌面上。
原来那些温柔与欣赏,不过是一场精心的算计,他看中的从不是她的才情,而是她“前御史之女”的身份,以为能借着陆家的余势攀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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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没想到,陆家会一败涂地,毫无利用价值,便毫不犹豫地弃她而去,另寻高枝。
错付的情缘是绕指的藤,勒得她喘不过气,让她第一次明白,有些看似能握住的东西,其实比沙砾更易流失,所谓的“命运之绳”,不过是别人精心编织的谎言,一戳就破。
没等她从情伤中缓过神,乱世的烽火已烧到了江南。
日军的铁蹄踏碎了秦淮河的风月,踏碎了苏州的园林,也踏碎了江南的安宁。
苏州城破那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染红了半边天,哭声、惨叫声、枪声、爆炸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古城千年的宁静。
她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向北,从江南到塞北,路途漫漫,颠沛流离,像一株无依无靠的浮萍。
她曾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在寒风中赶路,棉袄里塞满了干草,却依旧抵挡不住塞北的严寒,手脚冻得生疮,溃烂流脓,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她曾为了一块干硬的窝头,和流民争抢,被推倒在地,额头磕在石头上,流出血来,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块窝头,那是她活下去的希望,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她曾躲在残破的窑洞里,听着外面的枪声和爆炸声,整夜不敢合眼,怀里紧紧抱着那方“守心”砚和母亲的绣花针,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连接,是父亲的嘱托,是母亲的期望,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
她曾拼尽全力挣扎,想握住一点自主的微光。
在塞北的一个小镇,她凭着一手好绣活,在一家杂货铺里谋了个营生,替人绣手帕、绣荷包、绣鞋面。
她的绣活精致,配色雅致,绣出的茉莉似有暗香,绣出的兰草透着坚韧,很快便有了不少主顾。
她租了一间小小的土坯房,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还摆着几盆从野外挖来的兰草,是她在乱世里寻到的一点生机。
她以为这样就能暂时安稳,能攒够钱,去打听父亲的消息,去找母亲。
可没过多久,小镇被战火波及,日军的飞机呼啸而过,投下炸弹,杂货铺被炸毁,她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也化为灰烬,那些兰草也被炮火摧残得不成样子。
她站在一片废墟前,看着燃烧的房屋,浓烟呛得她泪流满面,泪水混合着灰尘,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她攥紧手里仅剩的一根绣花针,针尖依旧锋利,却再也绣不出当年的鸳鸯与兰草,再也绣不出年少时的梦。
她忽然懂得,那些以为能掌控的选择,不过是命运布下的岔路,殊途同归,都通向身不由己的浮沉。
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像风中的微尘,只能被肆意裹挟,无法自主,只能随波逐流。
岁月磨平了她眼底的锋芒,也冲淡了年少的执念。
五十岁那年,她终于回到了江南。
经过多方打听,她才知道,父亲早已在天牢中病逝,母亲也在逃难途中染病去世,埋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她找到了陆家老宅的遗址,当年的朱漆大门早已不在,只剩下半堵残破的院墙,墙上爬满了青苔,像是岁月的皱纹;
院角却奇迹般地长着一棵老桂树,是她十岁那年亲手栽下的,如今已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每到秋天,便会开满金黄的桂花,香飘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