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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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媛……爱媛……”

徐爱媛听到了呼唤声,于是便睁开了眼。

她坐在一张非常简陋的木板床上,床上的垫子非常整洁,是刺眼的白色。她身穿着一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紧靠在一堵灰色的水泥墙上。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四周全是毫无生气且极为平整的水泥墙,在她的左手边墙壁正中间的位置是一扇窗,她看不清窗外是什么样的景色,映入眼帘的只有如水泥墙一般死气沉沉的灰色天空。

她想要离开这个房间,深蓝色的木门就在她的正前方,可她却无法动弹,像是全身的肌肉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僵硬。她不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但她的潜意识却在不断地提醒着她,绝对不要打开那扇门。

渐渐地,她听到窗外有了一丝动静,那动静像是水声,又像是树叶摩擦的声音。灰色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而在这雨声之中她似乎还听到了一些其他不和谐的声音。踩踏泥土与水坑声,树枝折断声,沉重的呼吸声,最后是一声犬吠。那犬吠声非常近,好像发出那声音的东西就在窗子的下面。

她不知为何,浑身颤抖了起来,就好像是本能所对某种东西产生的无法克服的恐惧。她缓缓用双手捂住口鼻,不让窗外的东西听到一丝呼吸声。

“嘶——嘶——”

那是爪子在水泥墙壁上划过的摩擦声。她死死地盯着那扇窗子,眼球上布满了血丝,一股温热慢慢从她的眼眶流下,她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只是在那股温热流到唇齿之间时尝到了一股腥味。

“爱媛!”

在僵持之中,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呼唤。那呼唤声虚无缥缈,像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疯狂地在房间里扫视着,却找不到那声呼唤从何处而来。也许是在那扇令她恐惧的深蓝色木门之后,又或许那声呼唤从未响起。可就在她寻找那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呼唤声的时候,犬吠再次响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那声音已经近到了她无法想象的位置。

“爱……媛……”

那声音极为扭曲,是人类和任何已知的动物所永远不能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地狱,来自深渊,来自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邪恶和黑暗。她慢慢扭过头,用双眼直视着窗外窥视着她的东西,那一刻她的精神和理智被击碎,化成了一股股污秽的温热从她的眼眶、鼻孔、耳朵和口中流出。在逐渐消失的视线之中,她仿佛看到窗外那猩红的双眼和无可名状的邪恶在窃笑,在从窗子向这个房间里爬行、蔓延,充斥她所能看到的所有的世界。

随着一声犬吠,她再次睁开了眼睛。她依旧坐在工作台的前面,身上盖着深蓝色的毯子,工作台角落里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其中一根还在冒着一缕灰白色的烟,似乎她又是在工作的时候打了瞌睡。她从房间的角落里回头望去,窗外依旧是灰色的,看不见云也看不见随风摇摆的树枝,但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却格外的清晰。她知道,在海贝如果听到了这种连绵不断的沙沙声,那就是要下雨了。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写满外国文字的文档和电子版的羊皮卷,顿时感到厌烦,于是她捧着烟灰缸悄悄地来到了客厅的大窗子旁,在这里她可以坐在窗台上好好欣赏着窗外的城市风光。

此时的客厅里小甜坐在沙发上靠着抱枕睡着了,白色的头发略显凌乱,怀里的各种书籍和资料翻得很乱,看样子她也是一直工作到了疲惫的极点而无意识地入了梦。徐爱媛将毯子盖到小甜的身上,关掉唱片机的音乐,悄悄地将窗子打开一条缝,这才放心地抽出打火机把烟点燃了。火光在微风中不停闪烁,就像是某种心跳,灰白色的烟不时缠绕住徐爱媛的视线,仿佛将这个城市蒙上了一层滤镜,忙碌的海贝闹市此时也变得有了一丝诗意。天空似乎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暗,可这雨还是没有降下来,只是一味地刮风,吹得人不停地打冷颤。

自从黑暗线事件过去已经一周多的时间了,在这期间学校一直处于封锁状态,即使新闻每天都会报道这个事件的最新进展,可依旧没有说出来个所以然,只是含糊其辞:不法分子,致幻剂,学生集体中毒……徐爱媛每当听到新闻中出现这些词汇的时候都会嘲讽似的冷笑,笑这些新闻的滑稽和荒唐。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告诉大众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每当她坐在工作台上打开视频网站的时候,那个自称是超自然事件专家的徐素华就会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一样给她发来消息,用十分委婉的语气“警告”她,提醒她要聚焦于工作,而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而这所谓的工作,就是破译那本传说中疯狂与禁忌之书,奥瑞吉诺之书。可是一周多了,她找遍了网络上所有能找到的相关文献,最后得到的也只有“原初派”那些几近疯狂、毫无依据的言论和离谱的“证据”。也许相信“原初派”的疯言疯语是个选择,但她并不想陷入那种疯狂,即使她已经亲眼看过了那些无法描述的恐怖。

“爱媛,你醒了啊。”小甜说,疲倦的双眼中布满血丝,远远看上去是一片赤红。

“嗯。小甜,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要不你去屋里好好睡一觉吧,我抽完这支烟就接着工作了。”徐爱媛说。

“把工作先放一放吧,反正徐素华也说了,不着急不是吗?只要我们能破译出来,她就会等。不如我们放松一下怎么样?”

“怎么放松?”徐爱媛问。

“田老师之前不是给我们发过消息说让我们抽空去看看师姐吴双欢嘛,这都过了好多天了,看你一直都忙着破译奥瑞吉诺之书,我就没和你说这事儿。正好这时候我们俩都空出时间了,就去把这件事办了吧。正好就当是休息。”

“也好。”徐爱媛像是有一丝欣慰,将手中的烟折成两半,按在烟灰缸的灰尘里,随后便和小甜离开了。

海贝市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因为和海洋世界、极地馆和望海广场只隔了一条街,所以这里的景色仅次于望海医院。现在是旅游的淡季,在医院的走廊里向外看并不会看到多少游客,街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才会响起一两声车子的鸣笛。因为快到冬天了,所以从窗子吹进来的风都是冰凉的。即使在室内,徐爱媛也忍不住将风衣裹紧了一些。

二十三楼的2318号房间,这是这个楼层为数不多的单间病房。推门而入,一个非常宽敞的房间就映入眼帘,屋子里放了两张床,一张是给病人的,一张是给家属。因为外面是阴天,病房里面又没有开灯,所以屋子里略显阴暗。在靠近窗子的病床上坐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孩,她倚靠床头坐着,脸孔被手机屏幕上的光映得苍白,略显一丝诡异。徐爱媛看着那女孩,整理了一下头发,轻声地叫了一声:“师姐。”

女孩闻声抬起头,见到二人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慢慢露出了微笑,问:“徐爱媛?王晓甜?你们俩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老田说的?”

“你猜呢。”小甜接过徐爱媛手里的果篮放到空着的家属床上说,“田老师可挂念你了,听说你回海贝了,立马就让我们来看你了。怎么样,身体恢复的还好吧?”

“都快好了,小毛病而已,没啥大不了的。”师姐笑道。

“可是,师姐,你都住了一个月的院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小毛病啊。你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啊?”徐爱媛看着病床上被人为刮花了的床头卡问。

“工伤。反正,事情很复杂,就别细问了。”师姐有些面露难色,摆摆手不再搭茬,三人之间也陷入了一片沉寂。就在这时,病房的电视里传来了三人学校的名字,徐爱媛转头看去,发现又是有关黑暗线事件的报道,便冷笑一声不再看了。

“学校那边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俩应该知道点什么吧?”师姐问。

“反正,事情很复杂,别问了。”徐爱媛学着师姐的语气说,“一切都离奇得很,就连我们这些当局者也搞不清楚呢。总之别信新闻里说的就是了。”

师姐笑了笑:“呵,小媛丫头,你还是老样子。不过你还是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师姐的话让徐爱媛有些在意,但她并没有追问些什么,只是礼貌地笑笑,没有再搭茬。

“哦,对了,我听老田说你们俩最近在搞什么古籍翻译是吗?又是民俗和神秘学领域的东西吗?我最近在医院里整天闲得很,要不我来帮帮你们吧。”

“不,不用了!我们自己能行的!”徐爱媛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她知道那本禁忌之书并不是普通人所能阅读的东西,如果师姐因为看了那本书而变得和原初派一样疯掉,那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呵,好吧!本来我还想帮帮我可爱的学妹呢,既然不需要帮助的话,那就算了,多过来陪我聊聊天也是好的。”师姐微笑地说着,转头望向了窗外,“小媛,能帮我把窗户打开吗?”

徐爱媛没有应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窗子旁开了一条缝。吹进来的风冰凉刺骨,带着一丝海洋的腥味。顺着窗子向外看去,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还在树叶连绵不断的沙沙声中漫步。

突然间,在沙沙声中,徐爱媛隐约听到了一阵轰鸣,随着轰鸣声的响起,一阵狂风就从窗子侵入到了这个房间,那种刺骨的寒冷让她不禁浑身颤抖,无法呼吸。待到风止,她才感受到她的脸已经被打湿了。

天空终于开始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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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傍晚,但天空已经是和八九点钟的夜一样黑了,雨还没有停,但这并没有阻止繁忙的人们在彩色的灯光和湿漉漉的道路上穿梭。徐爱媛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脚下,透过透明的伞仰望着插入云端不断闪烁的红灯,从口中呼出的温热的气在伞面上变成了一团模糊,但眨眼间这团模糊又会被冰凉的风给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四十层,顶层,这里只有八个房间,有六个是空着的,也许并没有哪家公司或是住户会愿意待在这么高的地方,尤其是在海贝。当然,除了她那性格古怪的师姐以外。徐爱媛抖抖伞上的水,掏出师姐交给她的钥匙开了门。门打开,屋子里的灯就自动亮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为宽敞的欧式风格的客厅,小到椅子上的蕾丝装饰,大到吊灯和沙发,全部都是维多利亚风格。有那么一瞬间,徐爱媛觉得自己是从海贝穿越到了伦敦。

房子的格局是经典的三室一厅,两个卧室里面有一个整理得异常整洁,另一个则杂乱不堪,地上散落着裙子、裤子、长筒袜甚至是一些令徐爱媛感到脸红的内衣。除了卧室以外的另一个房间是一间书房,里面堆放着成山的书籍,英文的、法文的、德文的,甚至还有一些是拉丁文和阿拉伯文。徐爱媛曾经刚入学拜到田老师门下时就听说过师姐是一个博学的人,但直到今天这种博学才在她的脑中得到了具象化的体现。

《艾恩斯笔记》,这便是师姐委托她们寻找的书目,据说这是一本并没有得到广泛印刷和流传的古书籍,至今也只有手抄本和复印版本,里面记载的是一些神秘学和民俗相关的东西。因为其流传度不高且内容相对全面,所以师姐才会特意地让徐爱媛来找这本书,希望能对破译工作有所帮助。不知为何,听说这本书的时候徐爱媛会联想到传说中的《纳克特抄本》,又或是《死灵之书》,光是听到书的名字她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邪恶。

在徐爱媛的印象中,师姐是一个极为要强,只想在大众领域取得非凡成就的人,是绝对不会对相对小众的民俗和神秘学感兴趣的。如此一想,徐爱媛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她不知道为什么师姐会执意地帮助她,也不清楚师姐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状况含糊其辞。她能感觉到,师姐在刻意地向她隐瞒着什么。

小甜翻找书籍的声音越来越大,吵得徐爱媛心神不宁,烦躁之下,她离开书房,坐到了客厅那长长的沙发上。她看着雨点拍打在窗子上,将城市的点点灯光锁在水滴中,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远处的乌云之中开始闪烁起雷光,光所映出的扭曲的影子在狂风的吹动下不断变换,令她想起那个可怕噩梦中无可名状的恐怖黑暗。她不敢再去直视那团乌云中的光影,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企图用温暖的气息让理智恢复一些。可就在这时,摆在茶几上的收音机突然响了起来,里面广播的女声断断续续,在嘶嘶的杂音中令人难以分辨。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最近……城市……流感……咳嗽、打喷嚏……发热……感染……请注意防范……”

徐爱媛听着这声音心中有些发毛,于是手忙脚乱地去关,就在收音机的声音被终结之时,窗子处又传来了一个沉闷的响声。

那是一只撞到玻璃上的黑色的鸟。在撞击过后鸟就坠了下去,即使徐爱媛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就冲到了窗子旁,可她还是没有看到那鸟究竟是坠到了哪里,又或是飞到了何处,那鸟就这样消失在了寒风和雨滴之中。除了窗子上被雨水粘着的一根黑色羽毛以外,它什么也没有留下。徐爱媛伸手隔着玻璃去触碰那根羽毛,结果感受到的也只有指尖的一丝冰凉。

当她再次转过身时,她发现在她曾经坐着的地方,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本厚厚的书。那书是棕红色的封皮,上面是用金色的墨水写成的文字,那可能是拉丁文,上面陈年的污垢让她无法分辨到底写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她们要找的《艾恩斯笔记》。

她翻开书,里面尽是杂乱的手写稿,有的地方还配有扭曲可怕的插画,像是在描写一些民间传说中的妖怪故事或是对某种恶魔的介绍。徐爱媛不断翻动着书页,内心对这本书的抗拒感和恶心逐渐加剧,直到她翻到末尾,看到那根黑色的湿漉漉的羽毛时,她瞬间感到头晕目眩,连步子都站不稳,险些栽倒在地上。她浑身颤抖着扭过头去看刚刚的那扇窗子,上面除了雨滴和她留下的指印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爱媛,书房里好像没有师姐要的那本书,可能它在……诶,你手里那本书是在哪找到的?这书名好像是拉丁文……艾-恩-斯-笔记……没错,这就是师姐让我们找的那本书!”小甜接过徐爱媛手中的书说,“爱媛,你怎么了,是哪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书已经找到了,我们就走吧。放着师姐一个人在医院也不太好。快一点,要不雨待会儿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