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汴梁城的晨雾便像浸了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街巷上空。
雾粒落在青砖上,洇出细小的湿痕,踩上去能听见“吱呀”的轻响——往日的这个时辰,朱雀大街早该飘着胡饼的焦香,混着商贩“热汤面嘞”的吆喝,还有孩童追跑时的笑声,可今日连风都静得反常。
唯有禁军的铠甲碰撞声,“哐当、哐当”,在雾中滚得老远,像惊雷将至前的闷响,敲在每个人心上。
禁军士兵身着鎏金铠甲,肩甲上的饕餮纹被晨雾晕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冷硬的杀气——那是先帝时期传下的制式铠甲,每一片甲叶都经过百次锻打,边缘还留着当年抵御蛮族时的细小凹痕。
他们手中的长戈斜指地面,戈尖的寒光刺破晨雾,映出士兵们紧绷的侧脸:眉头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线,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队列沿着宫墙根排得笔直,像一道金色的屏障,连一只灰雀掠过宫墙,都会引来三四道警惕的目光,长戈微微抬起,直到确认是飞鸟才缓缓放下。
百姓们都躲在自家门后,木门缝里露出一双双眼睛。
街尾张屠户家的妇人,攥着刚揉好的面团,指节都泛了白,她丈夫昨日去神策军大营送肉,回来时说“军里都在传,今日要出大事”;
巷口的王老汉,拄着拐杖站在门内,望着宫城的方向叹气,他儿子是禁军士兵,今早出门时只说了句“爹,若我没回来,您多保重”;
连平日里最淘气的二柱子,都被娘按在怀里,透过衣襟的缝隙偷偷看,小手紧紧攥着娘的衣角。
昨日街头巷尾的流言早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汴梁——“陆将军的女儿要告魏太师”“周大人要在朝会上发难”,每个人都知道,今日的朝会,是一场赌上汴梁命运的较量。
辰时三刻,宫门外的铜钟准时敲响。
第一声钟响撞在雾上,震得雾粒簌簌落下。
第二声便穿透了晨雾,在汴梁城上空荡开。
第三声时,远处已有百姓悄悄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默念。
文武百官从四面八方赶来,官轿的帷幔都撩着,能看清里面人的神色。
吏部尚书李大人是个白发老臣,被小厮扶着走得慢,袖口悄悄攥着一卷密折——那是他连夜整理的魏严党羽名单,手心早把纸页攥得发皱。
兵部侍郎赵大人面色平静,却在踏上宫门前的石阶时,悄悄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兄长三年前因弹劾魏严,被安了“通敌”的罪名,至今还关在天牢。
而那些依附魏严的党羽,比如光禄寺卿孙大人,虽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嘴角却绷得僵硬,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走两步便要回头看,像是怕身后有人追来。
魏严走在百官最前方,身姿挺拔得像一杆标枪。
他身着一袭紫色蟒袍,那是皇帝特赐的规制,蟒袍上的金线是苏州最好的绣娘,用了三个月才绣成,每一片蟒鳞都闪着柔光。
腰间系着的玉带,是西域进贡的和田玉,正中镶嵌的那颗明珠,足有拇指大小,在晨光里熠熠生辉,走路时珠玉相撞,发出“叮铃”的轻响,透着说不出的华贵。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踩在金砖的正中央,仿佛不是去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朝会,而是去接受百官的朝拜。
偶尔侧过头,与身边的御史大夫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担忧,只有轻蔑,嘴角还会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在说“不过是跳梁小丑,翻不起浪”。
在他看来,陆纤纤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丫头,周廉虽是重臣,却无兵权,手中那点所谓的“罪证”,顶多让他罚俸半年,根本动不了他的根基。
金銮殿内,檀香从殿顶的藻井缓缓落下。那是产自岭南的沉香,燃得极慢,烟气缠缠绕绕,裹着殿内的十二根盘龙柱——柱上的龙是唐代遗留的雕工,龙鳞用鎏金勾勒,龙爪紧扣柱础,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
殿内点着八盏鲸鱼油烛,火焰稳定不晃,把整个大殿照得亮堂堂的,连地砖缝隙里的灰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高坐龙椅之上,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泛着光泽,只是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龙椅扶手——那扶手是紫檀木做的,被历代皇帝摩挲得光滑如玉,此刻却被他攥出了白痕。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从李大人的白发,到赵大人紧绷的脸,最后落在魏严身上,眼神复杂得像揉了墨的水:有对魏严专权的忌惮,有对百姓疾苦的不满,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决绝——昨日周廉递上的密折,还有宫外传来的歌谣,早已让他没了退路。
“众卿可有本奏?”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金銮殿内回荡,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威严,只是尾音微微发颤——他昨夜几乎没合眼,桌上堆着的罪证,每一页都像一把刀,扎在他心上。
“陛下,臣有本奏!”周廉上前一步,撩袍下跪时,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着,声音洪亮得穿透了檀香的烟气:“臣请奏,太师魏严涉嫌克扣军饷、勾结藩王、残害忠良,罪证确凿,恳请陛下彻查!”说罢,他双手高高举起奏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那奏折里夹着陆纤纤连夜誊抄的账册副本,每一笔都标着经手人的名字,还有萧策父亲留下的绝笔信,字字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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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严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时,蟒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他微微俯身,语气里满是不屑,甚至带着点嘲弄:“周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说老夫有罪,可有证据?莫不是看老夫近日身子不爽利,想趁机夺权,架空陛下?”他故意把“架空陛下”四个字说得极重,眼神扫过殿内的百官,带着威胁——往日里,谁要是敢这么跟他说话,早就被他安个罪名贬到岭南去了。
皇帝还未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是侍卫的靴声,而是布鞋踩在金砖上的轻响,一步、两步,不快却极稳,像在丈量着什么。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陆纤纤身着一袭素衣,布料是最普通的粗布,领口处还缝着一块浅灰色的补丁,那是她前几日洗衣服时不小心扯破的,自己用针线缝补的。
她手中捧着两本册子,一本是深蓝色封皮的账册,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软,另一本是泛黄的手记,封面上“陆承业”三个字是父亲的亲笔。
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没有任何珠饰,却走得格外挺拔,每一步都像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素衣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比殿内任何一件华丽的朝服都更显风骨。